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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振荣
发表时间:2017-10-14 21:38:38

 

 

 

老台门
 

睡觉的马


 

 

小时侯,我一到南门口竹园,就能看到老台门正门口的牌坊桥,桥头,外婆经常召唤贪玩的我们该回家,再远还能看到金垒山和长者山,看到山腰上的路和山脊一棵棵的树。现在视野逼仄,路的尽头曾经的田野造满了三层楼房。竹园已经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三层楼房,铝合金的窗,外面包着一圈高高的围墙,铁皮大门嵌在其中,一对硕大的门环衔在铁皮狮子口里,很威武,走近楼房,就会激起铁门里面猛烈地狗叫,在它们的鼻子里我是从没闻到过的陌生人,关狗格外凶悍,它猛烈地挣脱锁链,锁链撞击水泥地不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每一次冲锋都能扑到铁门,“棒”!然后马上被锁链勒了回去,同时冲锋的力量又在积蓄了。狗像是要把长久没有自由的怨气咬给我。楼房的主人们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们能得到安心,我成了主人和狗安全演习的对象。我无法拒绝配合,只能称职,因为我必须路过。这楼的安全警报未熄,那楼的安全警报又响。

在依着墙根唯一的视角,终于看见老台门东厢房的一角和台门河。城市里绝迹的鱼鳞瓦,这里大多已有一二百岁,雨和青苔蚀尽了鱼鳞瓦所有的火气和灰色,下午的阳光照不到它们,鱼鳞瓦墨黑墨黑,黄白的墙面白出了老来俏,一扇扇格子窗户和隔着它们的柱子也衬黑了。以前老台门四面抱水,属鱼,像一尾黑白相间匍匐在清水里的鱼。

台门长近两百米,宽70米,造台门时,先掘好河,并在各个方向与小镇河网对接,这样才能让石板石材木材砖瓦等建筑材料进入台门的地基。台门的入口在台门西南角,为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牌坊,过牌坊桥,即到旗杆台门口。台门的创建者一定是个功成名就的人。当时他很清楚,他打下的基业与之抗衡的只有城墙,还会带来人们的注目礼与啧啧赞叹,能击毁基业的只有火灾兵祸。这点,高高的院墙也是清楚的。当时它的墙面是黑的,露出的白是墙角墙沿的花纹条纹,唯一挡住它视野的就是城墙,不过它可以掠过城墙望到远山,冬日下暖暖地看看山顶皑皑的高山雪。

现在,院墙的黑仍未褪尽,白的正努力占据整个墙面,这50年前就已经如此,并无大变。50年来牌坊城墙拆了,旗杆敲了,人们帮他们解决了老对手的同时,那个时代提倡的‘心底无私天地宽’也嫁接到了他们的眼量。可好景不长,现在高傲的台门已经被更为高大坚固的新贵团团包围,院墙的眼量就是新贵的包围圈,它们已经紧逼到河对岸。这是新贵们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气度智慧,不下20年达到的战略目的;而且进攻的态势并未停止,新贵的自来水使人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台门河丧失了饮用生活功能,抽水马桶与日益增多的垃圾正催化台门河演变为下水道排污沟。河面排得致密的水葫芦许是新贵的先锋部队,咄咄逼人是气势,财大气粗是胆量,誓让台门签下屈辱的条约不可。

石板路自被拖拉机开过后,就成了碎石路,雨天就是阴沟,现在是水泥路。当年这里是商旅要道车水马龙,现在很少有陌生人路过,我一路过来,也没碰到人。但有一群熟悉的外地人,他们经常来并知道,台门里那家在什么时候会缺钱,以前不肯出手的古董有了成交的转机;哪家老人快不行了,蜂拥淘宝可以开始。台门顶上的古董已经挖走,留下几处天窗。古董的买卖双方,在台门下曾经进行过反复的讨价还价,他们成交后,挖古董的工人又和他们开始了讨价还价。“台门几百年没变,可见牢固,肯定难挖,为了不损伤古董,必须先把古董周围的砖雕敲光,这样工时会翻番,台门会很破败。”买卖双方就台门不能外科手术只能大动干戈的问题,展开了新一轮的讨价还价和行动方案的设定。很快大家把所有的矛盾推给了台门,工人则工钱加倍,最后台门为主人换得了损失费。天窗周围的椽子湿漉漉的,黄黄的水痕已经漫漶台门墙壁中间骨立的毛笔字“此地没有旧货”,腐朽在前所未有地加速。

回忆是独立空间,它与现实空间的差异就是历史。30年以前,这里的早晨下午均是生产现场动员会的会场,人们只要对自己的劳动所得通过斤斤计较得到落实,会场即为生产效率的减速齿轮。几点开始干活,几点收工几成默契地心照不宣。笑话、下流话、故事反坐上会议议程的主题,于是会场工作等于娱乐场所。立秋后,满畈是稻,娱乐照常。这是台门历史发展曲线到目前为止最后的峰顶。六十年前,凡来台门里做客的人,到了台门口,迫使他们会整整衣衫,想想进去后该说写什么。然后左手提袍上阶,右手扣响门环。里面众家养的狗,点到为止的喊几下后,就有人来开门。因为门重,所以会发出沉闷的响声,开门一刻特别要化力气。他们的位置就是我现在的位置,也是小伙伴玩“滴笃绊绊”的地方。阳光与回忆如箭,从台门上的天窗里穿凿而下,光箭里尘土与岁月在沉浮,明晃晃地钉在发生过许多故事的台门口。遗憾的是,台门口不见狗了。

道地是院墙东西厢房正房围起的空地,是台门里的公共场所,对外面则是隐私。走到道地等于获得了台门的信任,它充分地展示着台门的内部构造。这里开不进拖拉机,能抵达的马力最大的现代交通工具是摩托车,这种有效的抵御使得道地仍有石板控制。但岁月与自然已经派遣它们的信使——野草传递没落的信息,石板们已经接受野草的分割穿插,现在野草正不余遗力地在屋檐下、屋顶、墙头蔓延。有些石板经过自然风化,匀称地碎了,碎缝拼结为网,一张网就是一块石板,碎缝被石板下的黑泥挤占着,它们达成了一致。我知道,这是岁月与自然富有艺术创造想象力的强调与提醒,它们是台门的瓷器“百极碎”。屋檐下的石板中间早在我懂事起就有窟窿,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水滴石穿。窟窿下面是阴沟,为台门排水系统,与河道相连。造台门的人利用乌龟喜欢暗处爬,就把乌龟们放进阴沟,几百年来,乌龟家族安居乐业,一直承担着台门排水系统的疏通。窟窿和它旁边的阴沟口曾爬出过乌龟,又被台门里的人送回阴沟。经过几代人的口口相传,乌龟的只数在不断增加,最近爬出的乌龟为1987年。现在或许乌龟还在继续快乐地工作生活着,或许这二十年来它们爬出来后,它们又回到了阴沟,我们没看到。

钱穆说过如果把中国文化浓缩成一个字,那么这个字就是“礼”。台门的一切就被‘礼’贯穿着。台门的房子不像现代城市方盒子式的住宅可以复制,它们各有不同。最为高大气派的房子是坐北朝南的正房,这里一直由台门里最有权势对台门最有领导资格的人居住。东西厢房比正房明显矮小,正房与厢房的连接处有三档台阶,居住者都是同族的人。早在台门未建设时,就已经规划好等级与秩序的排列,并遵循着等级与秩序妥当安置好台门的起居生活。台门在等级秩序里又是一体的,就像台门有不同的房子组成。屋檐下的走廊也是一体,以前雨天台门走上一圈,可以不湿鞋。这里即使最穷的居住者,也不会成为阿Q,因为他们都一姓,都是那位功成名就者的后代。直到上世纪80初,西厢房的一处房子才借着社会改革的背景,为台门做了改革的尝试。拆了屋檐,兀出一个阳台。不过直到如今,还是孤家寡人没有响应者。

可以想象,当时的改革者为了造阳台,仅处理隔壁两家因施工而产生的利害关系,头已经大了。当然,他还必须长期面对因破坏整个台门的面貌等级秩序而招徕的愤怒妒忌孤立。显然这种改革与台门格格不入,是失败的。道地则不然,在分田到户的时代,顺理成章地把自家门前的道地分到了家。道地是空地,空地好做事,于是群而效仿,道地马上立满围墙。维护台门安全划定台门边界范围的院墙,就被维护家庭安全划定家庭势力范围的围墙取代;为众家看院护家的狗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同时丧失了吃众家饭睡台门口的生存方式。集体被个体分解,家族被家庭取代,现在的道地是围墙夹着的缝。

围墙的门被锈锁把持,门前的守卫是野草,与之相伴的只有台门的风化物。围墙把我驱逐于历史传统之外,我看不到以前台门里每家的摇门,看不到上面格子窗中间雕着花鸟人物的大门,看不清梁枋间的仙鹤麒麟飞禽走兽。台门里的人从那个改革者身上吸取了教训,用行动归纳出“与其改革,不如出走”的结果。当年台门的创建者就是个从其他台门出走并自立门户的人,出走的结果其实是台门精神传统的高度回归。台门出走的人一直有,一种是台门里读书出去的人,除了名人留洋者偶尔有之,读大学的不断,这样的出走基本就不回来了;另一种是暂时的,主要是躲避兵祸,出走前在墙壁里石板下把值钱的一埋,图个来日方长。以前两种台门出走均是个别现象且出走距离远。

现在,时代让台门里的人来了个集体大出走,富裕使他们把记忆留给台门,把憧憬寄托于出走,他们把新家和自觉有价值的一切统统安置在台门外面的田野。无意间,老台门沦为新贵的道地,或者说新贵成了老台门新的院墙。

三重出走后,台门空空。我在老台门里只听到我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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