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晨炊刚刚升起,沥底头就撑满慈溪人的船队。那满载米袋的大船,有的从昨夜就来了,现在,船老大的婆娘,正在船头烧早饭。而后面,船还在不断地进来,已排到庙渡里了。粮站,今天又要运进大米,运出黄豆。 上工哨响后,社员们背起铁耙、刮子,纷纷踏上田畈。此时,从各小队里,陆续走出十八名大汉,只见他们:鹰扬虎步,傲视睥睨。每人一条丈二长、三尺宽的青色搭肩布,或缠于腰,或披于肩,随风飘扬,好不潇洒。 原来是:虎背熊腰真男子,膀圆腿粗好儿郎。岳镇渊停大丈夫,威风凛凛袋头帮。 袋头帮们如遇粮站不来船,则与社员一样在田里做农活,船一到,袋头帮们可立即放下手中农活,带着一种荣誉与自豪感,扬长而去。那搭肩布在身后飘呀飘呀…… 每次看到袋头帮上粮站背袋头,我心中暗生羡慕,企盼着几时,也能披上这么一块搭肩布,神釆奕奕地与他们并肩而行。因为加入袋头帮,意味着你是全大队最强悍者、最有气力者,是武林中顶尖高手。 从此,谁也不敢小看你了。 而从经济利益来讲,袋头帮成员,一天背下来,除与社员在田间劳动,记同样工分外,还能得到二毛钱的补贴。当时的二毛钱意味着什么?可买得一斤半米,或半斤肉,是笔大大的收入。在没活水铜钿进账的当时,多少令人眼红! 然而,入选袋头帮的资格,却也严谨:首先须得身强力壮,其次要灵活勤恳。两百斤重的标准米袋,抗上肩而不弯腰。背着袋头,在船的摇晃中,过四、五米长的窄跳板,安步而腿不颤。能从一人一撩高的船舱中背着上岸,也能从岸上背着下舱。背着袋头,登陡达六十度的粮山而气不喘,面不红。帮里有几道工序,要服从分配,而不挑挑拣拣。符合此等条件,全大队也只有几位副队长,和几位血气方刚的青年。 我这个学生娃,他们看不上眼。不过,我经回家三年的摔打,特别是每年冬季,到对江挑柴卖的捶炼,就是块铁,也早已成钢。两百多斤的担,可以挑到崧厦而不用歇肩,这在小队里,也是少有的了。 鸿运在向我招手。在队间操场上,我背起铁耙刚要走,队长走过来对我说:“你从今天开始,到粮站背袋头去吧。”简单的一句命令,却使我懵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我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我终于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啦!” 把铁耙放回家里,找件旧衣服,权作搭肩布,往肩上一披,直奔粮站。 裴家村虽不大,但处于华镇中心地点,且通水路。因此,是个良好的粮食集散地。从吕家埠到陆华,十几华里的海塘外,直到曹娥江滨,有几万亩沙地和几千亩江滩,种植小麦、蚕豆、黄豆、六谷、细青豆,每年收获量都很大。这些农产品,政府实行统购统销,都需统一收购,用船运往宁波,再由海路运往外省。 而本地区产米少,需从外地运入大量大米,在此出售。这就需要一个适宜地址贮存运售,裴家村就是不二之选,粮站,也就设在裴家了。 每当收获完毕,春季的小麦、蚕豆,夏季的黄豆,秋季的细青豆、六谷,从吕家埠、西华,从陆家、章家,从内五甲、外五甲,四面八方,肩挑车拉,纷至沓来。 天才黎明,售粮的队伍,熙熙攘攘地已排至塘路边。原本沉静的小村,一霎时热闹有如市集。 有粮站,必然有搬运者。以前,章家以袋头金木为首的袋头帮,一直占据着此行业。粮站收粮、贮存、转运,运进本地缺少的大米待售。一般每天有一、二十万斤粮食进出,搬运工资为每万斤三元六角。若十万斤,为三十六元;二十万斤以上,有百把元的收益。这极好的副业门路,在自家门口,岂容他人染指。趁着公社化的当儿,大队把它收归己有,并成立袋头帮,已有六七年了。 我一到粮站,袋头帮负责人,也就是大队会计阿庆,正在分配工作。他见我新来,派我与阿六搭杠,抬袋头上磅。 原来背袋头是统称,其实它分工还蛮细的:首先是灌袋,是个脏活,特别是灌黄豆,它混有好多尘土,一天灌下来,头发、眉毛、胡子、睫毛都沾满蓬尘,掀出的鼻涕是泥,咳出的痰中是泥,简直成为泥人。这活,十八条汉子不屑做,往往从小队里抽调半老头或强妇女来做。因为同样有两角补贴,所以争着要来。 第二道就是我当天做的活:抬袋头上磅称。黄豆呀等外运粮食,灌在统一的标准麻袋后,一个个直立在那儿。份量不等。但运出去,要统一为二百斤,这就需上磅称,多取少补。 把袋头扛上磅称,也有学问。把竹杠往袋头口上一放,后面一人把两只袋头角往杠子中间上下一交叉,用手按住,两人同时竹杠上肩。至磅称上面,后面之人,把搭在竹杠袋角上的手一忪,“啪”一声,袋头稳稳立于磅称上。 站于磅称后的执掌磅称的,往往是负责人、大队会计阿庆,既轻松又权威。磅称斤码固定死,份量不足,加足为止,份量超出,取出就是。磅好后,抬至缝袋口处。 这缝袋口呀,轻松,但是个技术活。一根尺把长的钢针,穿上长长的麻线,用一种特定的缝法,飞快地一针上一针下,缝得贴直、平实,线结在袋角上。等粮食要从袋里泻出时,手用力一拉,就能拉掉。所以这位子么,就几位生产小队副队长有份。一般副队长往往心灵手巧,缝好后可以出运。 背袋头时,先要两个人发袋头。就是要把袋头放到背袋头者肩背上。这又可大有讲究。大凡袋头发的好,背的人就舒适。反之,说不定背到半路掉下来。 这发袋头之人,首选个子高、力气大者。两人两两相对,各抓住两只袋角,齐心往上一提,过腹齐胸。此时,背者将搭肩布披于后颈及肩背,横对袋头,身往下一挫,左脚横跨半步,微弓腰,将头、背钻入发袋头者提起的袋头底下。 而发袋头者,轻轻往背袋头的肩背上一放,使袋头不偏不倚,不前不后,其重心正好落在右肩上。背袋头者,右手往上一撩,轻抓袋头一角,顺势挺腰直身,一套完美动作,极有韵律地完成。 这样,步行平稳,腰挺背直,袋头斜躺于背者向左微侧之头颈间,四平八稳,纹风不动。背者可开大步,可行小跑,可渡跳板而不颤,可上粮堆而不喘。力不多花而身安全,途可行远而袋不掉。 但若发袋头者个矮力小,或懒而不尽力,或两人不齐心,袋头提不过腹,则苦了背者。一来因袋头与地面距离近,中间空间少,使背者需得全身下蹲才得以钻入,挺腰直身需花大力。二来如此钻入,往往重心落点不准,或前或后,背着极不舒服,甚至常常半路滑下。三来发、背,动作不协调,无韵律,常造成背者脊腰受损。所以发袋头者选择较严。 这样,不算灌袋,上磅者四人,称磅者一人,缝袋口者两人,发袋头者两人,背者九人。到快结束时,上磅、称磅者先停,而加入背者行列,然后缝袋口者亦加入。将当天任务,背光为止。 第一天参加上磅的我,转入背袋头时,因我新来尝未做搭肩布,阿庆叫我发袋头。我上磅时,看懂如何借力借势有韵律地发,于是挺卖力地与阿六把袋头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受到背袋头的大大称赞。此后,我大多以发袋头为主。 过了几天,我外婆送给我一条士林蓝搭肩布,我犹如得到一条元帅的绶带。一天到晚,或披于肩,或系于腰,好不得意。因为这是袋头帮的标志呀! 但是,真正的考验降临了。那年秋季,天旱,章家街河水浅,三朋桥水更浅,米船到不了粮站船埠头,可米不能不进,怎么办?去船能到的章家街外陈家桥头去背。 唉呀我的妈呀!这近两华里的路,背实足二百斤的米袋,中途无法歇,又不准掉下来。到的粮站,还要上高跳板叠堆。几个自认力薄的,宁愿丢人,找个借口,打了退堂鼓。 我来不久,岂能示弱而被人小看?牙齿一咬,挺身而去。路上,阿庆特地传授我换肩之法:若右肩实在吃不消时,可站停,用腰背之劲,向上耸动肩膀,一点一点把袋头转移到左肩。使袋头一上一下,用颠簸之法转移,土话叫“搌”,意即移动。 背袋头者,若会搌法,可多背很长的路。我默默记下,果然,还没背到外河桥,就吃不消哉,赶紧用搌法,转移到左肩,才支撑到粮站。 仓库里,米袋堆成小山一样,上层的米袋,要从跳板上背上去码。背了两里远,已经筋疲力尽,面对平时轻松可登之堆,竟望之如高山大岳,步未登而腿先抖。但若弃于地下,岂非被人嗤笑?定一定心,咬一咬牙,还是颤巍巍地上去了。 一天十来趟背下来,四肢百骸,如散了一般,其酸痛唯自知。但工分还是一直头,补贴仍只得两角头。 不过,自此以后,袋头帮上下,对我刮目相看,很为器重。那每天最后一船,就叫我不用背,而去与粮站结账,算运费。并分发补贴,余款上缴大队。这本是大队会计的工作,能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和作为正式袋头帮成员的转正吧! 而个别畏葸不前,或考验不合格,而中途多次掉下袋头者,则被淘汰。 袋头帮也有快乐逍遥的时候。每当前船已了,后船未来之空档,就可休息。少则半小时,多则一个多小时。此时,在小天井石池边的石凳上,或仪门下的石门槛上,我们或坐或躺,或在大天井的石板地道上,铺上搭肩布作席,仰天而卧。大家谈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和古往今来的山海经,或野话(指黄话、荤话),往往引起这些汉子的哄堂大笑。 这仪门精致之极,用洋灰(水泥)抹磨,雕山水、花鸟、人物,栩栩如生。上书四个大字:“晋公贻谋”。 某次休息,我正坐于仪门之下,抬头望见四字,不觉念出声来。大家听着陌生,就问我是何意? 其时,我正借到一本《纲鉴易知录》在读,知道一些古代历史。于是我就自作聪明地说:这“晋公”么,大概是唐朝有名宰相裴度吧,他封“晋国公”,所以称晋公。这“贻”,是遗留、留下之意。这“谋”么,“谋”么,应该是计谋、主意、打算的意思。 合起来的意思是:唐朝晋国公裴度,他遗留下为裴姓子孙作出的安排,使子孙有福气。说明此屋的主人是姓裴。我这么一说,引得年长者如二王爷、福堂等一些人的话题,而如我等小青年们,只隐约知道些情况,故而纷纷要他们说说此屋的历史。下面就是几个年长者当时你一言我一语的综述: 这粮站五间三进加脚屋的大宅,和它附属北侧一长排九间吊口楼的建造者,叫裴缅山。为清末民初上海滩上买办,买外国人彩票,中了大奖,发了大财。还有一传闻,外国人说裴缅山的头是金头,欲出巨款购之,估计这纯粹是玩笑话。但中彩票发大财属实。 他在上海购有十五幢石库门房屋,及其它产业,分予在上海四个儿子。乡下尚有幼子,裴缅山携大量银洋回家购地营房,全给予幼子裴德桢。裴德祯大儿叫振信,小儿叫永信(裴永信有一子,叫裴觉民,为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博士生导师)。豪宅造好后,办进屋酒那天,裴缅山从上海赶来,于百官坐桨船到新屋,匆匆朝祖宗叩了三个头,即原桨船到百官而去上海。不承想,回上海后,即得病而亡。 1949年,我八岁,故我依稀记得此屋前进不住人,好象常作做道场及拜谶之用,后进住人。我还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应该是裴振信的两个儿子吧,解放后出走去上海时,把满屋子的书,都撒于天井。我在看的《纲鉴易知录》,就是现在的书主人从天井里拣的。此举动,现在看来,好象是一种极不满意的发泄。但从此以后直到如今,也没见他们家有一人来过。 “后来这屋怎么成为粮站了呢?”我不解地问。 “这还得从解放初说起呢!”解放初当过镇洪乡乡长的福堂伯说:“1949年解放,人民政府于1950年即收购春粮。当时叫中粮公司,把逃亡地主章金堂家的五间二进大屋作仓库收购、贮存。这房子天井三面围墙,不很高,不象这裴缅山的大宅,用房子团团围转,紧闭。 那年的上年秋季,涨大水,烂肚丘,塘路倒进,整整一丘快成熟的六谷全部烂光。章家百沥海塘边的农户,多数土地都在烂肚丘。这些农户,全靠一季六谷作全年口粮。六谷烂光,面临断粮绝食之虞。在一些怀有不良动机之人的蛊惑和煽动下,饥民翻墙进入章金堂家(即中粮公司仓库),打开大门,逼住两名看守,三、四十名饥民冲进仓库,见粮就抢。肩挑背扛,把能吃的米、麦,一抢而空。 事发第二天,县政府即派人侦查,马上查清嫌疑人。我当时带了乡自卫队,去可疑户家挨户搜查,现场查获大米、小麦。因确系遭灾断粮所至,仅逮捕为首策划者三、四名,其余均按胁从不问处理。 但自此事后,考虑到章金堂家不稳实,撤消该处仓库,改作为村农会办公处。中粮公司也改为粮站,移址于裴德祯空屋。时设在九间楼的时化学校,也已迁入新校舍,这样,大宅和九间楼均作了粮站,直到如今。” 福堂伯有根有据地介绍粮站历史,后生辈们这才恍然。话未说完,船又到埠,大家纷纷回归原岗位工作。 我在袋头帮干了六、七年,于1970年去江西,后又教书办厂,竟不清楚袋头帮以后的情况。 直至九十年代,裴家村边通了公路,而河道逐渐被环境恶化所堵塞,而行不得船,裴家粮站就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也不知何方神圣下的命令,为了几块断砖和一些旧木料,在1994年,竞把这百年豪宅,一举拆毁,于公路边另建粮站。 望着如今裴家百年豪宅的遍地瓦砾,令人痛惜。而因粮站存在而产生的袋头帮,也随着粮站的消失而云飞雾散。当年的老伙计们,也已大多作古。每每路过被垃圾填满的船埠头,遥想当年樯桅如林的船队,以及“雄纠纠,气昂昂”背袋头的壮观场面,仅存在于依稀梦中了吧! 挥洒青春一袭披,肩头重负不疑迟。 古稀窗下闲提笔,往事如烟若有思。 ——摘自申屠钟灵《海隅岁月钩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