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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贤遗韵
作者：罗晓良 罗晓满
导 语
这是一篇家庭回忆录中一章。
初读文字娓娓道来，犹如是在聆听一位久违多年的邻居在叨叙家常，经几番品味后，本人才逐渐领悟到了其中的些许意蕴。
在作者写其父亲罗敬良简历中，将他前半生所参与过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之中的烽火岁月，俱以“先后参加过某某某某等 N 次战役”诸文字简述，也将其因战伤致残转业于地方后的历程从略。
据《越东罗氏宗谱》记载和现今乡人们所反映，主人公原是上虞小越地区罗氏名门望族中的后裔之一，其祖上家境殷实。“八一三”淞沪抗战后，日寇铁蹄蹂躏之下的浙东抗战也风起云涌，生逢其时的他，受源于中华文化熏陶和就学春晖中学潜移默化的爱国人文教育之情怀而投身于革命，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新四军。从此便是弃家离室，戎马倥偬转战南北……
主人公于80年代，曾受春晖中学邀约，与其表弟谢晋同来参与了一次母校的庆典活动，此后他及其子女们都没有踏上过回乡之路。
日前，本人有缘和上海市新四军研究会浙东浙南分会的戚南强先生（上虞永和籍）及文章主人公儿子罗晓满先生相聚。言欢之余，对于相识罗先生颇感意外，并为其深受“其子诚如其父”影响，毫无市面上所咶噪般的“红二代”之高傲或优越感，只有孜孜不倦地对于上虞老家乡土人情的探索和自己祖上众多未知的眷恋，尽显其“低调低调再低调”的父传血脉之秉持，而使在下同情又慨叹！
本文，亦是罗敬良的后代，在去年其父因病去世后所写的《他从血与火征战中走来》悼念文中的第四章，经上海市新四军研究会浙东分会的有关同志传阅之后，觉得应当让更多的家乡人们知晓罗老的遗韵风骨。
本人原籍与文中主人公老家仅仅相距千余米，20世纪60年代以前，我们村（横山闸头）里有三个生产队的田畈和小魏家村相连，吾前半生曾早出晚归耕耘于该……天地玄黄，往事悠悠，故感觉尤为亲近，特此推荐！
——陈冬记
罗敬良同志简历
1949年留影
罗敬良（1923—2022年），中共党员，原籍浙江省上虞县五车堰镇上街小魏家村，先后就读于老家村里的小学堂和春晖中学。
1939年参加革命，时曾任中共诸暨中心县委地下交通站负责人。
1942年党组织调其转入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五支队。
1945年北撤后就职华野一纵、三野20军，先后参加过澉浦突围战，解放战争中的宿北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鲁西南突围战、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战役。
1950年11月奉命入朝，先后参加了第二次战役中的长津湖战役和第五次战役，在朝鲜战场身负重伤致残，后转业到上海工作。
《他从血与火征战中走来》
——第四章
“十年动乱”结束后，爹也到了养老之时。1980年代初，组织上给爹办理了离职休养手续。该享受一下余生了！
可是爹却尽自己的所能帮助社会，济困民众和周围的同志。爹和母亲，每年都要给贫困子弟捐款助学，但凡见到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中哪里有灾害发生了，他们便会急急忙忙地去捐款。离休四十年来，每年至少会捐出一个月以上的养老钱。
有几件事，亦是我终生难忘的。
20世纪90年代中期。某日中午爹打电话找我，要我抽空去他那里。周末我赶去爹的住处，刚一落座，爹就对我说：“老家绍兴上虞要搞经济开发区建设了，我的祖宅也在动迁范围内……”
我接上话头说：“那应该有一笔动迁补偿费的。”
爹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提起这个问题的，我的态度是放弃所有的动迁补偿费，支援国家建设，我已同你的叔叔、姑姑都沟通过了，他们也都表示支持我的意见。”
我随即想起爹曾经对我回忆过的老家宅院印象：那个宅院门前有一条河，河水很清，一座江南常见的石桥横跨在河上，常有乌篷船在桥下穿梭。进入院子大门后，首先遇到一堵影壁，影壁后面是一座用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假山后是一个六百多平米的庭院，庭院的地上铺以青砖，并且都饰有图案，还有福、禄、寿三个字。庭院后就是主楼，一座两层楼的中式瓦房，很宽敞，祖父祖母、爹，还有叔叔、姑姑的卧室都在二楼。从院子大门到主楼两边都砌有围墙，并且沿着围墙盖建了长廊，这样，雨天有人从院子大门进来后，就可以由长廊里步行去主楼而不必打伞了；家人们从主楼出来经长廊到院子门口迎送客人，也免了被雨淋湿的麻烦。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富人的居家庭院。
于是，我对爹说：“我想去一趟老家，看看那座老宅，看看那个庭院，拍几张照……”
爹说：“你去拍照干嘛？”
我说：“研究研究江南民居。”
爹又问：“你现在研究江南民居了？”
我说：“我购买了一批中外建筑史书籍，包括江南园林和民居的研究著作。”
爹笑着揶揄道：“我们晓良开始研究园林建筑了，”话音一落，爹忽然对我正色道：“不要去！那是财主家的庄园，我参加革命时，曾经对组织保证过，革命胜利后要让‘天下穷人都有饭吃，都有房子住’。”
“革命就是要分我家的房、分我家的地，我们不能只革别人的命，我参加共产党到现在，这个信念没有变。”爹接着说：“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都不留恋了，我劝你们也不要去，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要。若你真要学习研究园林建筑，那就去苏州吧，拙政园、网师园、沧浪亭，你们兄弟俩小时候，你妈妈经常带你们去苏州和外婆一起逛这些园林的，那里都很美嘛！记住！不要去老家看那所院子，从思想上划一条红线。”
我点头答应了爹的叮嘱，终于没有去绍兴看一眼老宅。
此事过后大约半年。某一天，爹又给我打电话，约我有空的话去他那里。待我赶到其住处，爹正在喝茶，看到我进屋后便笑着对我道：“绍兴老家的房子拆了。你没有去过吧？”
我回答“没有”。
爹又接着说：“有个新情况要告诉你，最近老家来信告知，在拆除那所宅院时，发现庭院内花砖铺地的地底下埋藏有大批银两，都装在酒瓮内，一共有二百个酒瓮，每个装有约一二百块白银／银圆，总数约几万两白银。”
爹说到这里，便停下来注视着我。
我开口道：“这银两大概是老祖宗埋藏下的，属于文物了吧？”
爹即回答：“是的，那里的人告诉我们，当时在工地的开挖现场，民工们看见有那么多装满银子的酒瓮，一哄而上争抢起来了，工地负责人就立即向政府部门报警，待工作人员赶来后迅速封闭现场，制止了哄抢。经当场清点，已被抢走了过半的银子。”
爹喝了口茶后继续说：“我以前并不晓得家中还有这笔财产，此事发生后，就有关银子的处理问题，当地曾来信征求我的意见，他们说要向参与哄抢的民工调查并索回被抢的银子还给我，我回复‘不要去追究民工们了，他们还很穷，就当是我分给他们的吧！’”
“老家的同志又建议‘根据国家政策，剩下的部分银子是文物，政府可以收购并折算人民币给予补偿。’我答复‘全部放弃’。我们不要任何补偿，留下钱来支援家乡的建设。”
爹说完这些之后，便用征询的目光问：“你的意见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赞成爹的主张，不过，叔叔和姑姑们知道此事吗？他们的想法如何呢？”
爹说：“我也已沟通过了，他们都支持我的想法。”
最后，爹再三叮嘱着：“此事就这么定了，以后你们兄弟俩不得再去当地折腾这件事了。”
……
离开爹的住处之后，我脑子里把这些事又过了一遍，从心底里敬佩爹。
那么多年过去了，爹还保持着年轻时参加革命的初心没有变，与现时有些嘴上一套行动上又是另一套的官员们相比，觉得我爹才是“一个纯正的共产党人”。
爹放弃了祖上留下的巨额财产，还放弃了组织上给他安排的住宅，将其让渡给其他同志，仅仅20世纪90年代里就有过两次。
一次是90年代初。母亲叫我向市有关部门反映家里的居住条件较差，没有独用厨房，也没有住家保姆可以居住的空间，老人晚年生活有困难，市里很快批下来了一套电梯房。
可是当工作单位科学院的同志们来看爹，同他聊起还有几个老同志住房困难时，爹便当即说：“把这套房拿去，调剂周转一下，应该可以解决两位同志的问题了？”就这样，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次机会。
第二次是90年代末。随着爹的年事已高，健康状态更差了，可爹还是蜗居在那处老房子中。市里有关部门得悉情况后，又给爹落实了一套电梯房，当时我想，爹已发扬过一回风格了，这一次该挪窝改善一下了吧？可是爹又把房子让渡给了他人。这次是爹听说，科学院引进一些归国学者的住房有困难。爹说：“人家要干活儿矣！我有这点房子住，够了！”
“比起战争年代睡在战壕里风吹雨淋的日子，比起朝鲜长津湖畔，趴在冰天雪地中的日子，我知足了……”
此事过后不久。某一天，我在太原路、汾阳路口，碰上了两位红军老太太——张弘阿姨和张明秀阿姨，她们都是爹的好友。张弘阿姨三十年代从南洋回国参加革命，张明秀阿姨就是红军长征时的红九军团军团长罗炳辉同志的爱人。两位张阿姨问我：“你爹搬家了吗？”
我答：“没有。”
“不是说房子安排下来了么？”
“我爹听说科学院科研人员住房困难，又出让了。”
两位老人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对我道：“你要理解你爹，你爹呵，他是一个纯粹的人！”
是的，我明白，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爹不仅放弃了老家祖产，放弃了根据国家规定应得的住房，爹还自行决定，于离世后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院供教学解剖。
那也是在约三十年前的一九九一年，爹约我们谈话，告诉我们，他已同当时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即现在的交大医学院红十字会办理了遗体捐赠手续，自己的工作单位也在相应文件上盖了章，母亲说“夫唱妇随”，她也办理了遗体捐赠手续。我当时便脱口道：“爹，这事你们怎么不同我们商量一下喔？又何必这么急着办这类事儿呢？”
爹笑着说：“我在瑞金医院看病治病那么多年，花去了国家很多很多的钱，我老了，无以回报，唯有捐出这把老骨头，看看能不能给医学院有点用处。”
“现在的小朋友们不是喜欢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么？那我的这件事就我做主了，我走后，你们一定不要违反我的意愿。”
时光荏苒，转眼爹已九十岁了，我们也步入中老年，年届退休。一天，我去探望爹，他正在看电视居，情节是讲述康熙皇帝的事，我随口附和说道：“康熙帝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他会背诵汉人的《四书五经》，他也行萨满教的礼仪，他向法国传教士学习拉丁语和天文历算，但他又每天抄写佛教的《心经》而且终身不止。”
爹笑着说：“我也会背《心经》的”，说着就摆了个坐姿，竖起手掌，两眼观鼻，背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看着爹一口气流利地背诵完，我愣住了！因为几十年来，我从未听到爹念过一句佛经，只知道爹会背诵《论语》《孟子》中的段落，爹也会用英语背诵《Bible》（圣经）片段。但是：
“爹，你现在研究佛经了？”
“不，是我妈教我的。”
“你妈妈？”
“对，就是你的奶奶。你奶奶在我六岁时，每天早上把我抱在膝头教我背《心经》，她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直到我能全部背诵，《心经》是要口口相传的。第二年，她就去世。”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爹七岁时没有了娘，少儿丧母，这是人生之中最伤心的事了。
爹曾经多次对我们说起过，他十分想念其母亲……
爹的表弟，我的表叔谢晋（已故电影导演）也曾对我们讲起过，我爹少儿时代的几许往事。
我奶奶去世以后，爹的舅舅，即谢晋的父亲，每年清明前后都要带着小谢晋一起来找我爹，然后带上我爹一起到附近去踏青，一直走到五里路以外的九龙横山下，陪着年幼的爹给我奶奶扫墓。然后，两个同年的孩子，就在乡间的田野里追逐玩耍，一直到太阳落山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准备晚饭了，他们才返回。
曾听谢晋叔叔说：“你奶奶去世了，但你爹早慧，很文气，读书特好，自律性强，从来不用长辈们操心的。”“当年，我和你爹一起去报考浙江省名校——春晖中学，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由父母陪着去的，你爹因为没有娘了，就由小学校长送他去考场。放榜时，你爹排名第四，而我忝为末座……”
爹和他的表弟谢晋是春晖中学同班同学，又是同一个寝室的室友，少儿时两人的性格虽然迥异，一文雅，一活泼，但却很合得来。
表叔在“文革”后期从上影厂的“牛棚”里释放出来后，赋闲在家，常来我家探望因病在家的爹。当然，自称“谢八斤”（能喝八斤黄酒）的表叔，每次来总是要喝酒的，有时候徐大雯婶婶还亲自做几道菜一起提过来。几杯酒下肚后，表叔就会开怀畅讲，记得表叔曾经数次说道，他最佩服我爹在考试时，“一支小楷进考场”的本事。
他说：“学校考试时，我们同学都是用铅笔橡皮，而你爹用的却是一支小楷笔，每次进考场时，总见到他一手托着一方砚台，一手提着一管小楷笔。考卷一发下来后，我们都是急急忙忙动笔写呀擦呀地忙碌起来了，可你爹却是一边不紧不慢地磨墨，一边读卷，然后便是慢条斯理落笔。不仅国文课、历史课、地理课的考试是这样，稀奇的是，你爹在数学课、物理课、化学课的考试也是用毛笔写考卷，答题一挥而就，极少涂改……”
中学毕业之后，他们两人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谢晋走上了用戏剧反映生活、批判旧社会旧制度的文艺道路；爹则先是走上了武装抗日的革命道路，后又走上了“以武装的革命反抗武装的反革命”、推翻旧制度建立新中国的红色之路，然后又跨入了实现国家工业化强国之梦的道路。
自那以后起几十年过去了，当九十高龄的老爹面对着我背诵《心经》之后的刹那间，我终于明白了：经过八十多年的沧桑岁月，爹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他的母亲，《心经》则是祖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大约在爹九十三岁后。他的大脑因朝鲜战场上的战伤而造成的头晕症愈演愈烈，在那颗打进他脑组织内的小小炮弹片折腾之下，他只能长时间地卧床休息，无法久坐，更无法站立。爹曾对我说过：这种终日眩晕的生活实在是很痛苦，有时候他会难受得大叫大嚷起来，可是过后，他仍然能积极配合医生的工作。就这样如此这般地反反复复，爹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2022年5月8日夜，爹因病在瑞金医院里去世！因为上海抗疫封城，没有鲜花，没有告别仪式，他孤零零地被送进了交大医学院红十字会的遗体接收站，静静地走了！
爹的老同志们都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人，可是我们知道，我爹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兵，一个平常的老兵要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这其中他舍弃了多少东西呢？!
爹走了！他没有给我们留下千万家产，他自己一直住着公租房里，他的名下没有一平方米的产权房，自然也没有给我们和他疼爱的孙子留下一平方米的产权房。从这角度来说，他可谓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可是爹却把他一生为人民奋斗的足迹，留在了我们子孙后代的心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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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7 22:38:12
发表于 2023-8-28 11:15:07